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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衰亡開門見山而來,愛是如此舉步維艱。作為去年橫掃國際影展的「明星電影」,《愛慕》沒有高潮迭起的劇情,沒有銳意創新的影像風格,甚至連電影配樂都幾乎抽得一乾二淨,只在片中主角仍聆聽古典樂,仍能耽想生命美好時光的片刻才有動人的樂聲響起--那是悠揚的舒伯特,也是暮年女主角安妮翻閱舊照片時所懷想的「美好人生」。然而,當美好的人生長河進入變調的延長賽,太過漫長的旅程該如何終結?生命的末尾,愛與尊嚴真能陪我們到最後嗎?

奧地利導演麥克漢內克的《愛慕》以最節制的手法與鏡頭,不動聲色地為寫實切身的生命最後一段旅程娓娓道來。然而在看似平凡的運鏡與對白中,卻蘊含了巨大的感動力量。那來自對生命根本價值的叩問,對於生,對於死,對於愛,對於尊嚴。大量畫外音的運用,為看似平淡的長鏡頭帶來無時無刻的懸念,令人不斷摒息等待人生下一刻無由而來的考驗。

《愛慕》的主角是一對幸福優雅的老夫婦喬治與安妮,電影由舒伯特的音樂會開場,氣質優雅互動親密的老夫婦雖屆暮年,卻有溫厚照人的幸福光芒。但他們美好的生活卻因為安妮突如其來的中風而開始變調。在手術失敗之後,安妮右半身不遂,在不便的生活中她的神志卻非常清醒,她意識到自己的生命正在衰頹,尊嚴正在流失。她曾趁丈夫參加友人葬禮的時候試圖在還有能力做決定的時候尋死,卻因為丈夫意提早回家而被救下。

既是相守一輩子之人,喬治又怎能眼睜睜看著安妮--雖然半身不遂但神志清醒,談吐氣質仍然那樣美好的故人就這樣躍出窗外?喬治的不捨是愛。當然是愛。為了守著老伴,喬治答應絕不把安妮送到療養院,他會親自照顧她到最後。

然而安妮衰老的身體如她自己所預想的每況愈下,第一次的失禁尿床讓她的人生再也無法粉飾太平,而隨即而來的二次中風,更讓她連開口訴說連貫話語都成了問題。

當身體功能已衰敗至此,哪裡還分得清是身體或意識的不清醒,生命剩下的價值與尊嚴也漸漸模糊了起來。衰敗的故人,還是那個故人嗎?讓她這樣活著好嗎?然而到了人生最後的階段,在必然的衰亡面前,又還能讓她怎麼樣活著呢?

安妮衰敗的身體,同時逐漸疲憊了喬治的靈魂。

在親力親為的照護壓力下,喬治的耐心與毅力漸漸被絕望與無力磨光,連自己的生命都變得黯然而無所適從。究竟什麼才是對的?當安妮難辨意義的哀嚎聲總是突然響起,無人能夠給出她語言含義的答案,生命的意義如同安妮的語言和身體一般不斷崩壞,終至散落在暮光之中。

當安妮剛接受第一次手術後回家,幾次禮貌「商請」喬治抱她坐椅、上床、從馬桶上站起、復健,一步步扶持她行走而舉步維艱的鏡頭,成了整部電影的隱喻,預示了在生命衰亡之際,愛是如此舉步維艱,付出者固然辛苦,接受者又何嘗不痛苦?

當安妮絕大部分時間已陷入神志不清的階段,有一幕戲是她突然狀況微有改善,與喬治進行了宛如兒童話語的簡單對話特別令我動容。安妮已經說不出完整的句子,她僅能吐出「漫長」這個字詞與感嘆詞,而喬治則滿面微笑和藹地告訴她,生命嘛,就是這樣搖搖晃晃的、搖搖晃晃的,也就過去了。

隨著時間不停流逝,生命美好的質素也漸漸在身體機能的衰敗中被遺忘。夫婦兩人的畢生愛好古典音樂再也未曾於家居迴廊中響起,整部電影日益寂靜淒清,而不斷傳來的畫外音則一次次讓人驚愕又不捨地迎來更加不堪且無路可走的場景。

最後一次的呼號,喬治在安妮喊痛的時候深情握住她的手,向她訴說一段童年往事。而後,他選擇結束她的生命,為她穿上最美麗的衣裳,為她佈滿最美的花床,再讓她在幻象中溫柔地帶領自己走向死亡,走向她。這段路辛苦而漫長,卻何嘗不似那隻二度莫名飛入夫婦屋裡的鴿子,被擒住而後被釋放?

如何面對生命末尾這段路,如何尊嚴地面對死亡,是一個艱難而又無路可退的課題。電影中的安妮在二度中風後不只是身體上有了障礙,而且併發失語與失智等症狀,這時當你曾經深愛的人變成另一副模樣,靈魂彷彿已經被抽走了什麼,愛要如何走下去?這時甚至連面對面也許都是不堪的痛苦。關於這個課題,其實隨著近年來老齡化社會來臨,有不少文本都正試圖處理這個議題。

相較於麥可漢內克詩意絕美的詮釋,為無路可走的衰亡選擇了一條舖滿鮮花與尊嚴的絕路。日本漫畫《看護工向前衝》則如同人間實務版,對於衰老、失智、失能、失禁以及老人照護的種種問題,連帶照護人的心理創傷與疾病都有深入的描述與探討。還在人間掙扎生死的我們,也許都該為這堂課事先作預習。對於失智及衍生看護心理問題如有所接觸的人,再回頭看《愛慕》的對白和心理描寫,必然會有更濚刻的體會。

麥可漢內克選擇以最平實細膩的手法去演繹死亡,不著痕跡地對於生命尊嚴和自由作出回應,每一幕戲平凡卻細節做到最足,每一個長鏡頭都如此絲絲入扣,沒有一點累贅雜沓,簡鍊的鏡頭語言蘊含返璞歸真的力量與感動,如同生命走到末尾的返老還童,呼應著一段段老夫婦對話中的童年回憶與生命底層的瑣碎。也許到生命最後這個最複雜的關頭,沒有人知道該怎麼做的時候,最單純直接的愛與不捨將帶領我們以哀傷卻美好(註)的方式走向盡頭。

(註)片中安妮教導的年輕鋼琴家亞歷山大在拜訪兩夫婦後回信致意時,曾表示他的這趟訪視「美好又哀傷」。對照最後喬治送安妮的旅程,以及他自己的選擇,又何嘗不是對於死亡的一趟「美好又哀傷」的巡禮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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